Q:AI 是當下最熱門的話題之一,這兩年也涌現(xiàn)了很多讓大眾驚嘆的 AI 技術,如 ChatGPT、Midjourney 和 SORA。作為一名技術哲學領域的學者,您對 AI 持什么樣的態(tài)度?
A:人工智能是現(xiàn)在最熱門的話題,是知識“加速主義”的主要動力和標志。幾乎每一天,我們都能接收到有關 AI 新進展的消息。你提到的 ChatGPT (聊天機器人)、Midjourney(智能繪畫)、SORA(文生視頻模型)都是最近的熱點。
民眾已經(jīng)被帶進 AI 技術的狂熱和狂歡中,這是一個方面,另一方面卻是越來越強的憂慮。前幾年去世的英國物理學家和宇宙學學家霍金曾經(jīng)斷言,“人類終將亡于機器人”,他給出的“末日”在 2100 年左右,也就只剩 70 多年。也有學者說,人工智能技術會是人類“最后的發(fā)明”。
我的看法是,技術是一把雙刃劍。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技術將使自然人類面臨滅頂風險,也已經(jīng)并且將繼續(xù)削弱自然人類在過去 2500 年所創(chuàng)造的文明價值體系,但我也深知技術統(tǒng)治的意義。事實上,已經(jīng)沒有一種勢力可以抵抗技術,技術已經(jīng)成為人類的既定命運。我覺得一味擔憂沒用,但歡呼技術也是幼稚的。
Q:目前大眾對 AI 的最大擔憂,在于正在發(fā)生、未來可能會加劇的失業(yè)。您覺得這種擔憂屬于杞人憂天還是具有合理性?
A:這里有一個反差:大眾對人工智能的擔憂是失去勞動機會,學界的憂慮則不止于此,是自然人類被機器人消滅掉,或者說,人工智能的加速進展會帶來不可測和不可控的危險。
就大眾的“失業(yè)”恐懼而言,雖然一切都還是預測性的,但許多跡象已經(jīng)顯露。比如說國內(nèi)有二三百萬的銀行出納員,曾經(jīng)是一個挺風光的職業(yè),但以后還有用嗎?金融網(wǎng)絡化和貨幣電子化以后,與紙幣打交道的行業(yè)當然就被淘汰了。
我甚至認為教師行業(yè)也得收縮了。比如我曾經(jīng)有一門超星網(wǎng)絡課程,在某校講了七八年,聽者約有一千多人。但放到網(wǎng)上后,每年有 5 萬人選課,四年下來已經(jīng)有約 20 萬人選課,這還不包括“旁聽”的。這門課我就不再開了。這樣看來,我們還需要那么多教師嗎?更不消說“腦機接口”技術,一旦實現(xiàn),“教”與“學”都得重新定義了。
有個說法是 80% 的工作會被人工智能取代,我不知道這會在什么時候發(fā)生,但這一天是必定會到來的。哪些行業(yè)將率先被 AI 取代?我覺得簡單來說是這兩個:一是重復性的勞動崗位,比如工廠流水線上的作業(yè),比如上面說的出納員和收銀員等。二是計算性的或者以權衡、計算為重的行業(yè),比如會計、評估師、程序員等。
Q:AI 會徹底改變?nèi)祟愔R生產(chǎn)和傳遞的方式嗎(如AlphGo教圍棋)?作為一名大學老師,您是否在今天的大學生身上看到了這種趨勢?
A:應該說,人工智能已經(jīng)改變了人類知識生產(chǎn)和傳播方式。我們千萬不能把AI僅僅視為“人形機器人”,雖然后者是最直觀、最顯形的 AI ,但 AI 實際是一個計算-算法系統(tǒng),而我們早就進入這個系統(tǒng)了,通過電腦、手機等智能設備,特別是手機,今天已經(jīng)成為我們身體的重要部分。手機大概占領了我們?nèi)粘I钊种坏臅r間,也成為我們學習——掌握信息和傳遞信息——的主要途徑了。因為手機以及各類智能設備,實體學校教育的功能和意義大大下降了。
不夸張地說,今天已經(jīng)沒有“沒文化”的人了,即使是偏遠地區(qū)的農(nóng)民通過手機也在不斷學習,見識大增?!八惴ā焙汀爸悄堋币呀?jīng)把人類拉平了。如今的大學生也一樣,據(jù)社調(diào)數(shù)據(jù),超 10% 的大學生一年不讀一本紙質(zhì)書,一年讀二三本的居多。大學生都不讀書了。一個新時代已經(jīng)開始了。
Q:最近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設計師、藝術家針對 AI 的風格侵權控訴,未來這種案例也許會更多,畢竟 AI 的創(chuàng)造力源于人類自身的大數(shù)據(jù)。勞動成果為 AI 所獲,這樣的倫理問題有避免或解決的途徑嗎?
A:如同 ChatGPT 所做的翻譯和論文一樣,設計師和藝術家的個性化作品及風格,今天也成為了“大數(shù)據(jù)”的一部分。我不認為這種“侵權控訴”能夠成功,因為你恐怕連“主體”也找不到?;蛘哒f,這個“主體”現(xiàn)在太強大了,一個真正的“普遍主體”。
我更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,就是:在人工智能時代,藝術變得越來越難了。藝術本來就難,但未來將越來越難。為什么?因為原本自然人類的創(chuàng)造(藝術)基于“小數(shù)據(jù)”,大部分創(chuàng)造屬于“自以為是”的創(chuàng)造,你以為 A 沒有做過,B 和 C 也沒有做過,所以你以為自己就是“原創(chuàng)”了。但現(xiàn)在不一樣 ,基于“大數(shù)據(jù)”的藝術加工超越了每個個體藝術家,音樂和繪畫都已經(jīng)進入數(shù)字技術中,我們前面講到的 Midjourney、SORA 等,都屬于這一進程。這時候,一個個體藝術家要做出“異樣的”作品就難乎其難了。
我還想說的是,藝術越來越難了,并不表明我們不需要藝術了,而是恰恰相反,正因為藝術越來越難了,所以我們愈加需要藝術了。
Q:AI 到今天已經(jīng)能夠生成人類世界中原本不存在的東西,如圖像、聲音、視頻等,在這樣的“后真相時代”,真實或真相還重要嗎?人是否會滑向一種虛無,成為一個大型的“楚門的世界”?
A:我們已經(jīng)進入虛擬世界,也就是你所謂的“后真相時代”。但實際上,沒有 AI ,人類也生活在“楚門的世界”里。唯一真理和絕對真理是自然人類虛構出來的,主要的手段是傳統(tǒng)哲學和宗教。
“楚門的世界”是一個虛假世界,人與事都是假的,但他終于走出了這個虛擬的世界??墒?,今天和未來,恐怕自然人類是走不出“楚門的世界”了。為何?已經(jīng)發(fā)動起來的“數(shù)字存在”脫離了自然人類的感知習慣和經(jīng)驗模式,數(shù)制、邏輯、時間觀、真理、元素等等,都已經(jīng)不同于自然人類生活世界了。如果我們還用自然人類生活世界的邏輯和規(guī)則去理解今天的事物和世界,我們當然就錯位了,不知道何謂“真”、何謂“假”了。
人類關于未來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復雜。有一點似乎可以確定:人類的自然力將越來越下降,進入尼采所說的“頹廢”狀態(tài),同時開啟另一種存在方式,我稱之為“數(shù)字存在”。今天的人類和未來的人類需要深入反思傳統(tǒng)文明、自然人類的“自欺”模式,并且要解放思想,適應這個技術支配下的多元、碎片化的新世界,尤其是新人類的雙重存在樣式,即具身存在-數(shù)字存在。
Q:大多數(shù)普通個體并不是技術的直接推動者,但卻需要共同承擔各類新技術帶來的后果。普通人該如何面對 AI ,面對新技術的浪潮?
A:當然,我們多數(shù)人只是技術的接受者和使用者,受益者或許也是受害者。技術日新月異,現(xiàn)在仿佛是一個自主的系統(tǒng),你不知道到底誰在推動,馬斯克?黃仁勛?比爾·蓋茨?是又不是。
作為普通人,我們大概只能算是“吃瓜群眾”。但我不認為我們應該無所作為。其實在今天,技術已經(jīng)不再是少數(shù)人的專業(yè)或事業(yè);哪怕是最前沿的技術進展,借助于電腦、手機,普遍人也能很快了解,甚至做出即時反應。在此意義上,技術已經(jīng)進入“普遍交往”的社會生活諸環(huán)節(jié)之中。這同時意味著,每個人都有責任對技術時代和技術現(xiàn)象發(fā)聲,每個人都應該作為公民參與到關于技術及其后果的討論之中。
面對新技術,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姿態(tài)問題,許多時候甚至自相矛盾。我教小孩別玩手機,別沉迷于游戲,但我自己都沒做到呀,我連自己的手機時間都控制不了。我的手機用兩三年了,要不要換新的?基因編輯可能帶來長生效果,也可能導致人類基因庫的不可控的污染和危害,我是支持還是反對?我們每個人每天都會碰到此類問題,經(jīng)常不知所措。
我能提醒自己的是下面兩點:一是開放,包括容忍各種自相矛盾和沖突,因為這本來就已經(jīng)是一個破裂、沖突的世界;二是放松,就是 let be,不要把心思繃得太緊,不要要得太多,適當表達欲望是合理的,太急就不好了。
Q:在這樣的大環(huán)境下,大家無可避免地會對未來產(chǎn)生焦慮情緒。在您看來,當代年輕人應該怎么做,才能擁有更好的狀態(tài),成為更好的自己?
A:我曾經(jīng)做過一個報告,題為“這個世界還會好嗎?”當時還在疫情期間,這個問題顯得十分迫切。現(xiàn)在疫情已經(jīng)過去了,但問題依然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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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周興老師在他的新書《積極生活的理由》里
同樣談到了尼采“積極的虛無主義”
在傳統(tǒng)自然人類文明狀態(tài)下,人們追問這個問題,并且通過哲學和宗教給出尼采所謂的“自欺”式解答。技術工業(yè)興起之后,自然人類的精神表達和價值體系趨于崩潰,“自欺”的時代已經(jīng)結束了,這時候,這個問題更趨急迫了。生命的本相是終有一死、是痛苦、分裂,日常生活的常態(tài)是重復、無聊,那么我們應該怎么活下去?這個世界還會好嗎?我給出的答案是:“無論這個世界原本如何,我們必須相信它是美好的”。這可不是心靈雞湯,而是尼采式的“積極的虛無主義”。
我無意成為“青年導師”,因為生活是每個人的,而每個人都是獨立的,都是不一樣的。再說了,關于生活,關于未來,恐怕沒有標準答案,標準答案多半會害人的。
如果一定要我說幾條,我在此愿意講幾句廢話:其一,少些回顧,多些前瞻;其二,降低姿態(tài),提升眼光;其三,堅持好意,尋求趣味。第一點涉及思維定向,在過去與未來之間采取懷舊方式還是未來策略?第二點大概關乎世界觀,特別是人與世界的關系,姿態(tài)要低,但視野要寬闊,眼光要高遠。第三點涉及人生觀,一方面要堅持非道德意義上的對人的好意和對物的好意,另一方面要藝術地創(chuàng)造和營造生活,尋求有意思的生活。
我的一位朋友問我最近忙什么,我說在答題,在回答一些關于未來生活的問題。這位朋友說:“問題太多了,答案都差不多”。我覺得這是一句名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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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由特侖蘇、一條和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共同推出的哲學公共教育項目——《更好,從提問開始》的第三問。在與孫周興教授對談的過程中,有一種視野被打開、從全新角度審視生活的感覺,也對“更好”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。
正如孫教授所說,當下的世界多元、動蕩、碎片化,技術在帶來便利的同時,也讓我們對未來的預期空前復雜。如何適應不斷變化的世界?何以對“更好”保持信心?這也是特侖蘇一直以來在努力探索的?;蛟S走向更好的第一步,就是拒絕逃避,直面問題。作為年輕人,我們有責任對這個世界發(fā)聲,去提問,去探索。
在五月這個青年月里,我們將繼續(xù)以每周 1 位哲學大咖、1 個時代議題、1 支話題短片的形式,解讀當下年輕人的困惑。將哲學作為解題方式,以大咖們的專業(yè)視角帶來全新視角,從“提問”開始,不斷探索更好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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